过去一年,“鸡娃”、“内卷”、“绩点为王”、“小镇做题家”等关于教育竞争的讨论,让大家产生了一种错觉,仿佛身边孩子只有成为牛娃、985精英,上了名校才有焦虑的资格。事实真是如此吗?去年,广东某一所二本院校的大学老师黄灯出版的《我的二本学生》一书引起了我的注意。在985学生自嘲“只会刷题、大学后泯然众人”背后,被名校拒绝的二本学生其实是“沉默的大多数”。大家最常忽略的“二本生”,占现有在校大学生的90%左右,总数近1800万人。这个庞大的群体,是你我身边最常见的“普娃”,也是中国绝大部分年轻人的样子。正如《北京青年报》评论:“二本生”不是天生的,而是被制造出来的。在进入二本学校之前,这些学生就已经经历过种种伤痛。关注二本学生的成长之路,或许能为养育孩子的我们提供参考:为什么今天这么多孩子生活没目标、抑郁?孩子进入社会前到底需要怎样的品格和能力?如何帮助孩子滋养更多的生命力量?教育就像一场慢性炎症随着互联网大厂的996争议不断,以及近年的“体制内”热潮,我们已经看到,越来越多年轻人找工作时首要考虑的,不再是个人喜好或志向,而是“稳定”二字。不可置否,市场化经济带来了广阔热土,但它的不确定性也促使父母和孩子在不断寻求“确定”。正如黄灯老师所写,如今的孩子就像工厂里生产出来的“标准件”。黄灯从教14年,花名册上记录下4500多个学生的姓名。但回想起这些80后、90后,他们给黄灯留下最大的印象是“缺点不明显、优点也不明显”,而不是我们想象中特点鲜明的孩子,或贪吃、调皮,或热情、有好奇心。虽然黄灯所在的广东F学院只是一所二本院校,但考进去的孩子不管来自城市还是农村,他们都走过了高考独木桥。不少孩子在写给黄灯的作文里提到相似的感触:“18岁前,我的整个人生似乎都押在了一场考试上。这或许是人生最大的一次赌博。”“以高考为划分线,中国学生的青春时代似乎被简单粗暴地划分成了两部分,高考前,高考后。”“人生就像一条被预设好的轨迹,我必须不能出一丝差错地照着这个轨迹预演下去,否则,我就会被周围的环境所不容纳。父母的期望,老师的教导,同学之间的攀比,都像一块块巨石,压得我五脏六腑都痛。”高考后,看似孩子们能放松一段时间,“为自己而学”。但他们进大学校门没多久,就被师兄师姐、辅导员告知巨大的就业压力。更别说这时候,很多人还没弄懂自己到底喜欢什么、想做什么,就从高考赛道下来,匆忙奔赴为就业准备的列车:焦虑迷茫、考证成风,学生根本机会在闲暇时间,好好提高自己的专业能力,二本大学越来越像职业院校。在黄灯的大学时代,教育目标指向的是为集体(祖国或社会)培养“人才”,到了她的80后、90后学生,却变成了培养成为找到工作的就业主体。她在书中说:“中学时期的老师、家长,总认为通过各种手段,将孩子送到大学就万事大吉,但中学教育的后果,大学老师才有更直接的感知。教育像一场慢性炎症,中小学时代服下的猛药、抗生素、激素,到大学时代,终于结下了漠然、无所谓、不思考、不主动的恶果。”或许是因为经历了十几年的压力、考试进阶,黄灯发现,在大学课堂,很少有让人惊讶和意外的讨论、质疑发生,因为他们早已被裁剪成规整的模样。三代学生的差异从黄灯这代70后学生,到她任教广东F学院15年,见证了80后、90后学生的成长,不难发现,今天的二本学生,或者说绝大部分年轻人,有三重特征:第一,缺乏明确具体的目标;第二,沉迷手机网络,对社会现实不太关心;第三,认识到自己成不了精英后,安于平凡。其实这也是今天不少家长头疼的问题。孩子学习没动力,家长再怎么“鸡”也无济于事;又怕“鸡”过头了,孩子短则产生抵触情绪,长则缺乏自驱力、永远要父母推着走。这恰好可以回答一个家长最为关心的话题,为什么这两年青少年抑郁率一再飙升?从时间上看,黄灯担任班主任的2006级和2016级学生,在就业工作问题上的差别,要远远大于她上学时的90年代。70后、80后父母不难发现,造成这种差别的最大原因便是市场化经济带来的竞争压力。看似经济发展向好、就业机会增多,但学历贬值、房价飙升,让每一个年轻人入学初始便开始担忧自己的未来。而这种压力,早已在“鸡娃”军备竞赛中无限提前,到中小学甚至学前的各种补习班、兴趣班。从空间上看,主要是生源地和就业流向的区别。比如,黄灯所在的1992级大学同学,毕业后几乎都是大半辈子只做过一份工作,极少流动;2005级的学生享受到城市化过程的福利,包括父母外出打工赚取孩子学费,因此他们更认同市场竞争、有创业的勇气;而2015级的学生,黄灯主要聚焦于偏远农村的孩子,他们从小适应地理、信息意义上的流动性,早在大学入学前就感受到社会的断裂式分化。今天的孩子甚至更早在中小学阶段,由于互联网的便利,被制作成一罐密不透风的沙丁鱼。以书中的学生刘婉丽为例,高中三年,她的压力附着于“上大学”这一目标,有明确的方向。但上大学后,她感受到一种真正的迷茫,“没有人指路,胡乱地学,胡乱地跟着放养,还有很多人跟我说,毕业以后会找不到工作”。当作业打卡、刷脸点名、扫码支付无处不在,“丧”“迷茫”“低欲望”的标签被贴在面目模糊的这一代孩子身上,青春的本质从未改变。父母之所以空前焦虑,不过是因为在科技的名义下,孩子或主动或被动地“将生活切割成碎片,更深地包裹住自己”。由此出现了黄灯所描述的三代人的差异,不是“沟”,而是“渊”,是“海”。孩子需要的是怎样的教育?对于青少年抑郁率一再飙升,或许有人会说:哪一代人不辛苦?我们不也是这么过来的,怎么没半点毛病?但今天孩子面临的环境远比我们想象中残酷,因为在疯狂的军备竞赛中,没有人可以容忍孩子的失败,学生也不容许自己失败。下面是黄灯的学生对自己状态的描述,摘自书中:“只有对学习的厌恶和对生活枯燥的无奈。”“只在乎自己能得多少分,而不在乎学了什么。”“学生们像一个个产品整齐地排列在教室里,也就是我所讲的流水线上。”“我们这一代人,尤其在‘九零后’身上,‘催熟’机制的成长方式表现得很明显。”即便是相比70后、80后的童年,我们生活的村庄也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。过去邻里亲友间丰富的公共生活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电子屏幕。比起具体的知识和技能,他们在成长中更需要两件事:第一,接触真实的生活。互联网的便利让孩子看见了广阔的世界,但他们却常常忽略了自己身边的人和事:我们居住的城市正在发生什么变化?书本上的知识到底和现实有什么联系?和家人走心的对话、上下学走过无数次的路、逛博物馆,是不是都算学习?毕竟这些课堂外细枝末节的东西,更可能让孩子感受到,任何一段教科书上的知识点,“最有生命力的地方,恰恰来自和日常生活的关联”。特别是疫情以来,我们更加看到,做一个内心有力量的人是多么重要。每一代人都可能遇到时代变迁和家庭变故,但他能否从挫折中快速复原,重拾前行的动力,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成长经历和所受的教育,这也决定了他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。如果我们希望孩子直面挫折,他们首先需要看到真实的生活,直面象牙塔外的自己,才可能滋生出更多生命内部的力量。正如黄灯在采访中提到,一个年轻人陷入迷茫的时候,去做一些具体的社会实践是特别好的。“哪怕下课没事到城中村逛一下,跟快餐店老板、外卖员聊聊天,要跟真实的世界和人接触,干具体的工作,它会让人产生跟专业学习以外的与现实更坚定的关联。”第二,批判性思维的训练。在信息高速流动的今天,如何处理、利用信息,决定了我们的孩子能否在未来脱颖而出。相比眼花缭乱的技能,孩子更需要的是批判性思维、独立思考能力的训练。否则,十年寒窗苦读之后,他们的脑子就像经过“表演性质的知识大雨”,貌似酣畅淋漓,最后什么也不会留下。知名学者梁文道在《圆桌派》中提到一个奇怪的现象:经常有学生来信问他人生的意义是什么。这反映出,现在的教育并没有给到足够的资源,去回答孩子这方面的困惑。而要想培养孩子真正的价值观,第一步便是要先懂得问问题。“你如果不经过一番怀疑,去不断地问,那样的信是个‘盲信’。如果盲目狂热地信一个东西就罢了,但最怕的是,一个人没经过自己的思考和批判,从小都信这个,有一天在社会上撞板了,会忽然之间颠覆一切,感到虚无、怀疑,什么都不再相信。相反,如果你小时候知道这个社会就会有种种的问题,然后自己消化考虑,整个人生就会立得很定。”追溯二本学生的成长之路,恰恰是在探讨孩子需要的是怎样的教育。这不仅是因为二本学生折射了中国最为多数普通年轻人的状况,更像作者黄灯所言,“当教育不能承诺一个确定的工作岗位时,我们可以做到培养一个确定的、有力量的人,让他的专业素养突出、有创意、有力量。”在《我的二本学生》这本书中,黄灯从二本学生出发,谈的却是更为庞大的年轻群体,以及他们背后相似的境遇。我们可以看到,在社会分化不断加剧的情况下,“二本”“分层”不会消失,但我们能给孩子留下的最好的礼物,不过是爱的滋养和完整品格的培养。因为这是伴随孩子一生的精神底色。这一代孩子面对信息汪洋,被无处不在的市场化裹挟其中,自然更容易陷入迷茫。
黄灯:我眼中的中国教育